他才刚来几天，还没来得及长出身为人师的自觉心，所以连看都懒得看那孩子，高挺的鼻梁上站着一个“滚”字：“不想站就回教室去。”
小男孩抬头望了他一眼，垂下了头，没敢动。
他们已经在下午四点的太阳下等了半个小时了，每个人都被迫满头大汗。
有个更小些的小女孩悄悄躲到了许含辉的影子里：“他们今天会带什么？”
“还能是什么？”小男孩嘁了一声，“那书包还没我妈用布缝的结实。”
“铅笔也不行，镰刀一削就断。”
“上次送来的足球挺好的。踢了半个月才坏。”
一群孩子笑起来。
小女孩在一片笑声里低低地说：“可我不想拍照。”
笑声在她的话音里熄灭，许含辉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校长又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回来，布鞋上跑起了一层土，他边着急忙慌地开栅栏门边冲孩子们喊：“鼓掌啊，刚刚怎么教你们的！”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最前面的一个男孩子扯着嗓子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大巴车一路开进了尘土飞扬的操场里，地上的红布被掀飞了一个角。
几个离得近的孩子在校长疯狂使眼色下慢吞吞地走过去，趴在地上重新铺好，用石头压住布边。
许含辉忽然觉得非常难以忍受。
“你不想拍照是吗？”他说，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和小女孩能听到。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头。
许含辉：“装晕会吗？”
小姑娘惊讶地看着他。
许含辉不想再等待，拎鸡仔一样拎起小姑娘的衣领把人扛在了肩膀上：“有人中暑了，我带她回教……”
“啊！”小女孩忽然喊了一声。
你“中暑”还吼这么中气十足是几个意思？
许含辉知道小孩子烦但没想到这么烦，咬牙切齿：“闭嘴！”
“老师，是熊大！”
什么玩意？
许含辉脚步一顿，茫然地回过头，然后眼睛睁大了。
还真是熊大！
大巴车上居然下来了一只熊大！
小女孩挣扎着顺着他的身体跳下来，和其他孩子一起簇拥着跑上去。
许含辉愣在原地，看着本该载着一群衣着靓丽、对村小学的破旧满眼同情的圣人们的大巴车里走下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简单的蓝色牛仔裤和纯白色T恤，头上带着一个巨大的棕色熊大头套，怀抱着一堆彩色气球。
气球还不是普通的气球，而是被弯成各种模样的长条气球，一大把，把熊大衬托得小小的，下车都有些艰难。
熊大立刻被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哇”声淹没。
一旁的校长显然也惊呆了，没想到大巴车上就一个人——不，一只熊。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哎！同学们！都站好！站好！班长！我刚刚怎么教你们的？”
可没人听他的。
“没事。”那戴着头套的人是个男生，声音温暖而干净，带着笑意，只安抚了校长一声便又开始回应孩子们，“你要小狗是吗？马上。”
校长连忙把最激动的一个孩子拎走：“你干什么你！哎，老师，不好意思乡下孩子不懂规矩。小许，音乐怎么还不放！”
许含辉慢吞吞地伸手按下这个学校里最体面的电子设备——一个破破烂烂的录音机。
早已预备好的颁奖进行曲播起来。
周轻扬笑了笑，手里飞快折出一个小狗：“校长，我就是一个准高一学生，过来给弟弟妹妹送点礼物而已，你别搞这么隆重。”
他把折好的小狗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欢呼雀跃地跑了，空位上紧接着排上了另一个小孩。
周轻扬边说边折：“你要什么？别急，我手有点笨，咱们一个一个来。都有，我带了很多气球。”
孩子们很快排起了队，兴冲冲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动物气球。
烈日当头，地上的红毯被踩的乱七八糟。
周轻扬后背很快起了汗。
他嘴上说着自己手笨，其实动作很麻利，不一会每个孩子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气球，有的是小狗，有的是棒棒糖，还有宝剑和魔法棒。
班长不愧是班长，很自觉地最后一个来领气球。他举着复杂漂亮的气球宝剑，冲周轻扬鞠了个躬，嘴里还在背诵着：“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欢迎您们来到……”
周轻扬笑起来：“是‘你们’，没有‘您们’。好了别背了，今天就我一个。”
“小周老师，”校长完全没见过这样来助学的，不成群结队，不带着大炮一样的相机，也不带记者，就一只熊在前面发气球，两个穿着搬家公司工装的工人在后面搬东西。
这场面把他都弄不知所措了，满头大汗地在周轻扬旁边搓着手：“这……这怎么好意思！”
周轻扬歪着熊头问：“哦？校长，莫非您也想要个气球？”
校长：……？
许含辉噗一声笑出来。
“行，给您做个奖杯，感谢您这些年为教育事业的付出。”周轻扬拿起两个气球贴在一起看了看，变魔术似地做出了个奖杯，双手递给校长，回头冲孩子们喊，“同学们，让我们一起谢谢校长好吗？”
兴奋地满场乱跳的孩子们参差不齐不明所以地喊起来：“谢谢校长。”
原本被囧得手足无措的校长愣了愣，笑着叹了口气，接过了奖杯抱在了怀里。
然后，熊头转向了依旧站在树边的许含辉。
“我不要。”许含辉立刻摆手。
熊头里传来开朗的笑声，周轻扬摘下了头套。
许含辉终于看见了熊大头套里的人。
那是一个非常帅气的男生，皮肤透亮，笑意干净，额头上的汗珠在盛夏的阳光里闪着毛茸茸的光。
他很随意地甩甩头发，眼角的小痣露出来，漂亮的下垂眼冲着许含辉弯起来：“帮我一起搬下东西行吗？”
那是第一次许含辉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把父母给的考上重点高中的国外旅游奖励兑换成空调、太阳能发电板和图书赠送给大山里的孩子。
那个破败到都快成危房的小学里第一次有了不会汗流浃背的夏天，还有一面墙的中外名著。
“该拍这个房间了。”
周轻扬忽然出声，打断了许含辉的思绪。他腾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坐到了沙发上。
周轻扬把他方才坐过的椅子摆回原位。
视频很快拍好了，许含辉沙发还没坐热乎，茫然起身：“完了？”
“嗯。”周轻扬顿了顿，抬头望着屋顶，“你有考虑过修补一下这里吗？”
那是一块墙皮脱落后裸｜露出来的原始房顶，大概有半米宽——许含辉当时买这个二手房的时候掏空了家底，没重新装修，过了没两年就到处掉漆了。
许含辉：“会影响出租吗？”
“最好是补一下。”
“那我叫个油漆工。”他说完想了想，“这个年前应该能弄完吧？”
“可能不行，”周轻扬收好相机，“都这时候了，工人们应该都回家过年了，年后来的也不会早。其实年后弄也行，但是刚涂完油漆味儿大，可能很多人会介意。”
言下之意就是越快越好，因为还要散味儿。
许含辉皱眉，心想如果高价找物业，应该有人艺高人胆大吧。
“不过……”周轻扬欲言又止。
许含辉看过去，感觉周轻扬好像有点犹豫，奇怪问：“怎么了？”
周轻扬抬头瞧着墙皮：“你如果着急出租，就买两桶漆和腻子，我这几天过来给你糊一下吧。不耽误你事儿。”
许含辉瞳孔地震：“你？”
周轻扬？糊墙皮？
“嗯，”周轻扬蹭蹭鼻尖，好像对自己如此强悍的动手能力感到不好意思，避开了他的目光，“之前有个客户也是墙皮脱落了，我跟着学了下，不会把你房子弄坏的。”
许含辉几乎脱口而出你怎么做起这种事来了。
好险忍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他面前的周轻扬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不仅仅是“周轻扬在做房产中介”这件事。而是，他整个人，笑还是在笑，但是说不上来，就是有点奇怪。
不过再奇怪也没什么不正常的，都十年没见了。许含辉竖起大拇指：“厉害，就是太麻烦你了，我付你钱。”
周轻扬唇角的礼貌笑容不动声色地一顿：“不麻烦，应该做的。”
语罢，他往外走：“房子明天我会挂上网，到时候让刘哥给你发个链接确认。”
“刘哥？”许含辉跟上他，“就把我介绍给你的那个？为什么是他给我发？房子不是交给你了吗？”
周轻扬按下电梯：“我……”
电梯门打开，许含辉反应过来了。
周轻扬不想接他这个客户。
果然周轻扬把话说完了：“我最近手上房子有点多，恐怕忙不赢会耽误你的事，我让刘哥再给您安排一个。”
很合理，如果两人身份对调，他也不会想帮周轻扬，太尴尬了。
但是好奇心害死猫。许猫猫好不容易逮住害他绯闻缠身孤独十年的始作俑者，必然不会随便松口。他跟进电梯掏出了手机，挺着一张厚脸皮把手机举到他眼前：“别了，我就信你，我们加个微信吧？”
周轻扬转头看他，目光似有一点抵触。
许含辉执着地摊着手机二维码，大有他要不扫码自己就要追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周轻扬只好拿出了手机。
周轻扬的手机也非常魔幻，屏幕碎的一言难尽，扫一扫之前先黑屏了五秒，但居然还不影响正常使用，简直是手机里的雷神。
好友消息很快发了过来。
「AA恋家房产顾问小周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还真是中介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名字，以及周轻扬头像上那个穿着工装的照片，他才终于终于终于有了真实感。
首层到了，电梯门如退潮打开，周轻扬快步走了出去。
这一刻，许含辉看着他的背影，真实地感受到那个当年在附中风光无限、鲜衣怒马的少年，长大之后没有成为他以为的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