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重现
清晨,北方的隆冬干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连远处尚未完全跳出的日头都是清冷的。
一辆破旧的拖拉机行驶在细长的小路上,车声突突踏踏,如雷震耳。开车的是位耋耄老人,胡子花白,眯着细眼。身后的车斗里,一个秀气白净的男人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样,裹在黑色的棉服里,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口罩,手腕上带着一串古朴的珠串,身后背着一个破旧的黑色大帆布包,出神地望着薄雾中越离越远的、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城市。
他忽然唤起老人要求下车。
“现在?”老人停车,“距离甘村还有二里地呢。”
“有些路只能自己走。”周轻扬笑了笑。
“怎么会。”老人回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朴实而诚恳,“人生在世,就是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怎么会只有自己个儿走的路。快过年了,你不回家吗?”
“回的,快能回了。”周轻扬的神色很温和,“谢谢您,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拖拉机又叮叮咣咣地开走了,道路尘土飞扬,归于寂静。
乡下的鸟叫声这才稀稀落落地响起。
周轻扬穿着单薄的帆布鞋,独自走过这一里地的小路,不太久,就在路边见到一个破旧到也许随时都会坍塌的牌坊,牌坊上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甘寸”俩字。
身后,打着哈切的小孩们背着书包溜溜达达地去上学,个个穿着像个球,只有周轻扬穿的最轻薄,一个带着他们的少女路过他时投出古怪的打量目光。
周轻扬走进了甘村。
*
同一时间,河城机场。
许含辉一头乱发下了飞机,取了不知道在机场停车场停了多久的车驶离机场,和郝警官电话沟通:“怎么样?”
“当年案发的地址早已拆迁了。”郝警官的声音有些急促,“现在是片公园。我们已经走访了公园、调查了附近监控,完全没有两人身影。”
“怎么会?”许含辉在红眼航班上提心吊胆了一路,又担心周轻扬受伤,又期盼等他下飞机警察已经把裴永和捉拿归案,却没想到警察根本没见到人,“倒序的尽头自然不可能是监狱,监狱并不是事件的开始,开始只能是那天的事件。怎么会没有人?”
许含辉踩下油门加速,眼前是逐渐乌云密布的天空,让人有一种还在重庆的既视感。
河城的冬天少有阴天,无辜的天气成为了不详的征兆。
他心念电转:“会不会是在当年的金融公司?轻扬是因为借钱才和歪头认识的,地址您知道吗?我要去那儿看看!”
电话里的郝警官似乎欲言又止,但也没说什么,告诉他了一个地址。
这个地址许含辉一听就觉得不妙——这里已经被拆迁改造,现在是一片金融CBD,在方合附近,人流量非常大。如果他是裴永和,这绝不是个好的作案地点。
灰色的天空仿若他灰色的心情,许含辉莫名感到一种不安感,这种不安感和他当年在食堂看到着火新闻时的感受一样,他有点心慌,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再次错过命运的提醒。就算有一丝可能也不能轻易放过,他不能再次错过周轻扬!
“调一下监控呢?”许含辉再次求助郝警官,“这一片太大了,机场过去也要半小时,找起来浪费时间,能不能再调一下监控?”
实际上昨晚的调查就是郝警官请求张警官的。这个案子至今悬而未决,嫌疑人和被害人都人间蒸发,受害人无论真人还是尸体都没找到,不知是否真的被害,所以案子是搁置掉的——可以理解,刑侦大队手里的新案旧案并不少,不可能为一个六个月都生死未卜的被害人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调监控是个费时费力的工作,刑警大队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抽人是需要减缓其他案件调查速度的。况且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周轻扬和裴永和现在到了河城,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于许含辉爱情中的第六感。对于讲究证据的警方来说,这个行为简直荒唐。
许含辉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复,明白了:“好,没关系,我自己去找。”
*
时光的印记有时候非常清晰,有时候又模糊如镜花水月。
周轻扬并不能完整地回忆起十七年前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所以在村庄里走得犹犹豫豫。这个村子羊肠小道曲曲折折,自建房屋犬牙交错,空房子很多,但人很少,导航来了都要装死,问路也问不到,像个迷宫一样。
周轻扬停下脚步,抬头,向远方眺望。
不远处,有一个破旧的木旗杆,老旧的国旗缠绕在旗杆上,不能飘荡。
身边似乎传来了孩童欢乐的笑声,辽远而模糊。周轻扬回头,在一片空旷中看到了虚幻的人影,那人影中个子最高的人是他自己,十二岁,白白净净,个子还没蹿起来,像个单纯无害的小花。他提着一兜零食水果,身边是小狗一样眼巴巴追随着的四个小孩子。
幻影里的他停下脚步,把袋子放到地上,蹲下来,笑眯眯地让大家随便挑。
然后他们一起欢声笑语地走向学校。
顺从了当年的自己的指引。周轻扬迈步,跟着他们往前走,穿过房屋和乡道,穿过土坡和残垣,他们来到了危房一样的村小学。
十二岁的他走进了小学校,但是二十九岁的他继续往前走。
向前,走过那条改变命运的街道,一路向南,走出村庄,他来到了一栋废弃的五层厂房前。
记忆里并没有这个厂房。但记忆里就是这个方向。
他仰头,在稀薄的日光中眯起眼,看到了那个他找寻了半年的人。
裴永和。
*
十五分钟后,许含辉在超速中抵达CBD,清晨的城市还未苏醒,马路空旷不堵车,许含辉一眼看到了等在路边的郝警官。
“时间紧迫,”郝警官迎上来,“我和你一起!”
许含辉难以言说,只能大恩不言谢。
但是真正找起来,是根本无从下手的。
他们只有两个人,可这一片满都是接连不断的写字楼。
“我觉得不会是这里,”郝警官坐在副驾说,“这里靠近省政府,安保级别是最高的,全市就这里最安全。”
“对。”许含辉头脑有些乱,回答都在跑偏,“我们两个人找起来太局限了。”
他说着在路边停下车,摸出手机,点开APP进入直播页面,郝警官没想到这时候他会一言不合就直播,连忙找口罩把自己脸遮住。
“各位观众大家好,”许含辉话语迅速,神情严肃,摄像头对准自己,他直播一般摄像头都夹在衣领上,只有喊话周轻扬的时候才会露面,“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轻扬现在有可能遭遇危险,如果有人见到过他,请在弹幕里告诉我。感激不尽。”
「啊啊啊辉哥哥直播啦~」
「啊好帅,想舔~」
「舔什么啊小周都有危险了!」
「什么?刚刚上线没听到!辉哥哥你再说一遍!」
这个直播时间实在太早了,大部分人都没上线,直播间只有几千人在线,不过在线人数在不断增加,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话,他只能不断重复:“轻扬有可能受到生命威胁,如果有人看到他,请与我联络。”
「啊我好像看到他了,在哈尔滨的地铁上」
「武汉这里的过早店门口有个人也好像他」
「不对,我刚刚分明看到他在桂林火车站」
一时间,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周轻扬,许含辉和郝警官坐在车里,一人拿着一个手机在弹幕里检索。短短三分钟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就升到了八万,弹幕像下暴雨一样接连不断。
只是没有一条有用的!
许含辉眉头越皱越紧,担忧升级为恐慌。也许是天气加持也许是本能反应,最害怕的是心有灵犀,即使现在毫无证据一切仅凭推理,许含辉仍旧认为周轻扬那边情况恐怕不妙。
而他束手无策!
他跑遍了中国,现在和周轻扬在一个城市,却依旧像天涯海角。
许含辉不错眼珠地盯着弹幕,手摸向置物箱,第一次摸空了,又摸了两次才摸出一根绿箭放进嘴里,随着薄荷味的扩散心不断下沉,在弹幕刷起「我在泰国见到他」之后再坐不住,挂挡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