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码头的风很大,海港的空气里有万年不变的咸湿味道。
游轮外许多女士都戴着宽大的帽子和墨镜,迎着风拍照,帽檐上的绸缎随风飞舞,精灵一般。
姜司南也走出船舱,甲板被他踩得吱呀响,腰间斜跨着他那台拍立得。
身后谢忱跟出来,问:“要拍照吗?”
姜司南抬手挡了一下午后直晒的日光,慢悠悠摇头:“等夕阳吧,海上的夕阳很美。”
谢忱双手伏在甲板的护栏上:“是还不错。”
“我出生在大山,后来长居蒲城,二十岁之前没有见过海。所以后来我们乐队全国巡演,我们大多会选沿海城市,报复性把海看够。”姜司南说。
谢忱淡淡翘了下嘴角,眉眼大抵是惬意的:“我相反。出生在海边,后来长居蒲城,成年之前没有见过山。所以后来第一次独自骑行就是进山攀岩,露宿山顶的感觉,很奇妙。”
姜司南喜悦道:“那你应该去试试兔子崖,我的家乡,那是一片未被人工开发的景色,我见过最美的山峰。”
谢忱转过来看姜司南,慵懒地倚靠着围栏,饶有兴致笑:“兔子崖,盛产兔子吗。”
“......”总觉得对方眼神意有所指!
姜司南耿了耿脖子:“当然,兔子崖的小孩跑很快,有不少被送进了青训国家队。”
谢忱特没品地忽略了姜司南的脸红,坚持把心里话说完了:“还有的小孩没继承兔子的敏捷,却继承了兔子的胆量,是吧姜老师?”
姜司南:“......你有点讨厌。”
“好晒,我要进去睡觉了,傍晚叫醒我。”讨厌的人百无聊赖回到了船舱内。
轮渡在海风中平稳航行,谢忱穿过船舱的长回廊,一片片白色纱帘在他身后鼓动翻飞。
这艘游轮他坐过无数次,往返香港与内地,抱着苍白的心情。
但这次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他得以在午后安然睡去,因为知道傍晚有人可以喊醒他,提议去甲板上看看海上的鸥鹭与黄昏。
还不错,他的入眠质量这样告诉他的身体。
姜司南在甲板的最前端,欣赏够了被船尖破开的浪花,海水在被拨开那一瞬间,卷着白色泡沫散开,又在日光下粼粼发光,漂亮极了。
他返回和谢忱定的客卧时,谢忱已经在小窗边睡着了,头顶的围帐时不时随着船面晃动而摇曳,缝隙中的光斑跳跃在他眉眼。
姜司南走过去,轻轻拉住了围帐,压了一本书上去,没让日光再跑进来打扰谢忱得之不易的睡梦。
这几日,谢忱在白梦匣一直睡不好,半夜会起来去阳台抽烟,这些姜司南都有所察觉。
他不知道他的同行给谢忱无形中带来了多少压力,又或者是感慨。
对方策划了很久的独行计划,被自己这个闯入者猝不及防打乱节奏,就这么匆忙开始了新阶段。
也不全然是坏事,姜司南有把握当好一个指南针,对方也不过是个迷茫如大多数年轻人的男孩,在试图用脚步丈量内心,寻找一条坦然自洽的明路。
归属感也好、梦想也好、叩问道途也好,都是先与自我和解,再与世界和解的过程。
这些,连古稀耄耋的老人也不一定真正找到过答案,姜司南不敢说他区区三十年就有所悟,但至少,吾道不孤的道理万年不变,没有恒温动物能在一片漆黑中拒绝同伴的火炬。
姜司南觉得谢忱的名字起的好,不负热忱,大抵如此。
他从来就不是甘愿烂在白梦匣里的人,他的百无聊赖,只是蛊惑命运的伪装。
夕阳到来时,姜司南支着脑袋打盹,倒是谢忱先醒了。
窗外的甲板还在吱呀摇晃,但依稀能看到城市的轮廓在靠近,快要到港口了。
谢忱静悄悄坐了起来,见姜司南脑袋一栽一栽,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不去躺着休息,坐在窗边困成这样,脸上还挂着眼镜。
他本想拽一下姜司南的小辫子把人喊醒,手刚伸过去,看到姜司南支在额头的那条胳膊,一直在压着窗帘。
以至于烟霞在背后的小窗口只透出朦胧的绯色,他们这间船厢没有一丝多余的光跑进来。
他腿上放了本书,是一本自学粤语的工具书,姜司南刚好翻开的一页,上面在介绍九龙湾的历史。
那片三不管的混乱地带,是谢忱八岁以前居住的地方。
谢忱张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叫醒人了。就这么盯着姜司南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摘下了姜司南的眼镜,动作轻轻的,没有扰动一丝空气。
可即便这样,姜司南还是一惊一乍地醒了,忙去看时间,扭头对谢忱的床喊:“阿忱,到时间......”
他看到的是一张空床铺,和正对着他的谢忱噙笑的眼睛。
“你已经醒了啊。”姜司南下意识去推眼镜,却发现鼻梁空空。
谢忱晃晃手中的东西:“找这个吗?自己过来拿。”
说着他便退开了,在舱内回廊上又摇了摇手。
“喂!”姜司南追出去。
在走出船舱口那一刻,他的脚步顿时被凝固了,漫天烟红卷云浪,全都吸进他一个人眼眸中。
海面都被照成了天空的绯色,夕阳竟同月牙一起挂在头顶,落霞可以用浩瀚来形容。
姜司南鼻梁一沉,是谢忱把眼镜扣还给了他。
“愣着干嘛,相机呢?”谢忱提醒道。
姜司南忙弯腰掏相机,一步一仰望,被谢忱牵引着登上游轮的二层观景台。
他被深深震撼着,连拍了许多张,才想起要给自己也拍一张。
“阿忱,我们可以合影吗?”
谢忱显然是抗拒镜头的,偏头躲了一下,又想起什么,从姜司南手中拿过相机。
“仅此一张。”他不情愿道。
谢忱将镜头对准他们,姜司南歪头比了剪刀手,他噗嗤一声笑了。
“姜老师,要不要这么怀旧。”
姜司南窘迫地呆了一下:“啊...所以现在年轻人流行什么姿势。”
谢忱没安好心想了一会儿。
姜司南小声催促:“快点呀,落日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