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家人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午夜十一点。

他缓慢穿过一地神色疲惫席地而坐的病患家属，穿过停在走廊临时病床上神色麻木的病人，抵达了夜间依旧熙熙攘攘的缴费处。

医院，一个众生苦难的现世所，死神面前人人平等。

许含辉二十九岁，深刻地明白身体好才是革命的本钱。他虽然出身贫苦，但好在身体素质不错，长这么大都很少来医院。

外婆在世的时候，他也没来过——他没有能力带她来三甲医院。

但他知道家里有个病人，对病人自己，和病人的家人来说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最辛苦的，是已经这么辛苦了，却还看不到好起来的希望。

每天，每天都在和死神赛跑。

可是即使跑的竭尽全力，跑的声嘶力竭，还是不得不接受最爱的人正在自己面前不断枯萎的事实。

这种无能为力，没有一个人可以承受。

可是周轻扬已经这样过了十年。

在许含辉提出要配型的时候，刘医生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此行的目的，并立刻否决了他的提议：

“非亲属之间是不能进行活体捐献的，你不用考虑了。也请你劝劝小周，一个卧榻多年，存在多种并发症的精神病人，就算换了肾，前景也不容乐观，甚至有可能手术都撑不过去。

小周现在还年轻，赚钱或许不辛苦。可是这病日后要终身服药，终身贴身照料，小周的身体和精神又能撑多久？十年了，他已经尽力了，况且现在他妈妈依旧可以依靠透析和药物维持，为什么要冒风险呢？”

言下之意是放弃吧。

残忍，但许含辉不得不承认，医生说的是实在话。

医院希望把肾源用在更需要的人身上，而周轻扬需要解决自己的人生困境。

周轻扬高中肄业，欠着一大笔钱，还要负担妈妈的医疗费。就算钱还完了，医疗费也会是一笔压的他喘不过气的大山。

怎么想都该放弃。

可是许含辉怎么说得出口。

他也是曾经为了外婆差点放弃掉所有未来的人，能够理解周轻扬内心的恐慌——无法面对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可能随时会离去的结果，所以竭尽全力挽留。

少年时代，许含辉曾在无数个夜晚惊醒，偷偷试探外婆的鼻息，害怕她离去，留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孤独空旷的世界沉浮。

哪怕只是一具羸弱的、让他有负担的身体，但这也是他少年时代的“此心安处”。

同样的，对于周轻扬来说，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是他咬紧牙关扛到现在的唯一原因。

妈妈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以后”太过虚无缥缈了，周轻扬和十五岁时的许含辉一样，都会选择不惜代价地抓紧“现在”。

他不可能去劝周轻扬放弃。

相比之下，他才发现王皓说的很对，他确实是老天爷的宠儿。

同样的困境只出现在他的少年时代，并且很幸运地在山穷水复之时便立刻有柳暗花明。那个未名人不仅保住了他读书的机会，还守护住了他的心灵，让他在青春期最敏感的年纪不至于失去亲人孤苦无依。

而周轻扬面对的却是踽踽独行的十年。

他来晚了。许含辉想。

所以更要竭尽全力。

没事，只是钱嘛，两个人呢，总能扛过去的。

不过，虽然话说得这么酷，但其实卡里可以使用的流动现金只有三万。哈哈。

大部分钱都在理财产品里一时取不出来，许含辉把能取出来的钱都存进了医院账户里。

虽然不够手术费，但至少能让周轻扬暂时不那么累。

做完这一切，十一点半。

这个时间，周轻扬应该在代驾。

他终于发觉了自己以前为了周轻扬的健康每天逼着周轻扬早回家有多幼稚。

对于周轻扬来讲，这么多责任里面，最不重要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每一次自以为关心的强迫，都在让周轻扬左右为难。

“大骗子！”许含辉恨恨地骂了一句。

然后心疼的厉害。

“在想什么？”杨宇宁把烧烤袋递给走到自己身边坐下的许含辉。

“想干死他。”许含辉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串烤羊腰子。

*

不知道倚着墙睡了多久，许含辉腰酸背痛地醒来。腕表显示凌晨四点半，周轻扬大概该回来了。

周轻扬没告诉他自己住哪里。

还能有哪里？

杨宇宁在这儿，应该没什么事。他起身，又走到了周妈妈的病房。

病房里点着一盏小小的小夜灯，稀薄的灯光铺在背对着观察窗的那个瘦弱单薄的背影上。

周轻扬还穿着果切店的绿色短袖T恤，坐在椅子上半趴在床边，小小的一团。

许含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悄悄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周轻扬身边。

周轻扬大概困得厉害，窝着脖子但是睡得很沉，双手握着妈妈的手，娘俩的手如出一辙的骨瘦如柴。

曾经那些年的养尊处优一丝痕迹都没在他们身上留下。

实话说来，周轻扬的手不太好看，皮肤粗糙，骨节突兀。这种手很常见，工地上重劳动力男人的手大概都是这样。

许含辉轻轻托住他的脑袋，很慢很慢地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把人横抱起来走向旁边的双人小沙发。周轻扬含混不明地说了句什么，却没睁眼，往他脖颈间拱了拱，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住一起的时候，周轻扬总是会抓着他手腕睡，现在，他对他的亲昵还是如出一辙。

身体撒不了谎。

他们就像一对正负极，互相吸引，难以自拔。

许含辉忽然不再纠结周轻扬为什么那么狠心了。

因为周轻扬也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