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只眼睛看见了？离火殿是你随便能进去的地方吗？况且，王上做什么，他乐意，轮得到你在这儿忿忿不平？”少女忽然换上一副讶然之色，“哎呀，你的眼睛怎么了？”
“什么？”少年一愣。
“红得跟兔子一样，我看你们怕不是——眼红吧？”
“你！”那少年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兔子……谁……谁眼红？”
“兔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懂请来慈幼房，伏辰长老宽宏大量，断然不会拒绝无知小儿的请教。”月鹿嘻嘻一笑，“还问我谁眼红？难道不是你们——”她长臂一展，指尖直戳上疏渊鼻头，再优美地往右一划，“眼红他吗？”
这下，指的正是他们谈论已久的主角。
“我们仨，一个药罐子，一个小呆子……”她一手挽着阿玄，一手搂着翼火，嘴角一瘪，“还有一个……哎，不说也罢。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阿玄看着梨花带雨却根本无雨可下的少女，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疏渊噙着冷笑，等月鹿凄凄惨惨戚戚地发挥完了，方徐徐转动眼珠，好像这才注意到面前多了两个人。
“我们在意的是王上，还有天鹿城的安危，其他的，何足挂齿？”那淡色的薄唇浅浅开合，“我本以为——流言不可信，今日一见，倒觉所言非虚。一介男儿，不仅躲在王上身后，竟还要靠女孩来保护。”
疏渊的目光紧盯着阿玄的双眼。确实如他所料，那双眼眸中燃起了怒火，然而，火焰很快熄灭，只在黑亮的瞳仁内留下一点余温。
疏渊在里面翻找——他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谁说女孩就不能保护别人？”阿玄道，“百闻不如一见。非但背后说人闲话，还欺负一个女孩——这就是你的所作所为？果然名不虚传，没让我失望。”
疏渊轻笑一声，松松把玩着手里的银枪。突然，他看似不经意地发力，将长枪钉在了地上。
“听说你剑术不错，我一直想找机会与你切磋一二。”他音调懒懒，“只是不知——你敢不敢？”
枪，寒冰似的一根，凛凛然不可侵。在天鹿城这些年，上来就想给他个下马威的，疏渊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每一次，阿玄都提醒自己，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要谨言慎行。仅有两次，他把所有教诲连带北洛通通抛之九霄云外。结局并不体面，但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尊重，靠暴力是赢不来的。
于是，他给自己定下两个规则：第一、君子动口不动手；第二、被打，第一条便作废。
自从在山上远远一瞥之后，心中便燃起了一股无名邪火，正愁无处发泄。既然疏渊主动送上门来，那这股锐气，他是定要挫一挫的。
阿玄正要开口答应，月鹿却轻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少女杏眼一挑，对银发少年道：“交手切磋再寻常不过，有何不敢？可他才为我受了伤，你又是王族血脉，这样的比试恐怕有失公允。”
“他为你受伤？”那一直未发一言的矮个少年嗤笑一声，“小丫头，不都是你在护着他吗？”
月鹿眼珠一转，将他从头看到脚，嘴角勾起一抹甜甜的笑意，“瞧你这小身板，你大哥平日里也没少护着你吧？”
疏渊冷冷盯着月鹿，“既然如此，便不使武器，只比角力，如何？”
见月鹿欲言又止，他继续道：“论角力，王城之中，析木大人若排第二，我看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相信王上也会赞同。”疏渊的目光在月鹿和阿玄脸上来回游弋，“大人的悉心教导，不是随便什么人界来的阿猫阿狗都配的。你说是不是，月鹿姑娘？”
“你胡说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玄拉住月鹿，微微摇了摇头。
山墙一侧，并列着几块供孩子们训练和玩耍的沙池。疏渊朝阿玄扬扬下巴，随即抓起长枪，递给一旁的少年。那少年登时上前，恭敬地双手接过。
月鹿见状，不由得挑了挑眉。她似乎有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阿玄取下无争，交给自己。
无甚稀奇——疏渊抱臂打量对面的少年，再一次得出这样的结论。半晌，他稍微俯下身子，用只有二人可听到的音量道：“你在光明野遇险，是王上将你救回来的。”
阿玄蹙了蹙眉，冷冷看着他，“你从哪儿听来的？”
疏渊不答。凑近了，那眸子更似冰晶般剔透，“三年前，你与两个孩子打架，打不过便用嘴，用嘴也罢，咬住却不肯松口，硬是咬下一块肉来。那孩子胳膊上至今还留着你的牙印。”
“怎么，怕我咬你？”
“我只是想提醒你……”疏渊直起腰，嘴角浮起近乎顽皮的笑意，“虽为旁支，但那孩子毕竟是鸣泷长老家的血脉。”
听到大长老的名字，阿玄的脸色终是微微一变。
“原来你不知道啊……你闯的祸，难道每次都要王上来帮你收拾？和真正的辟邪相比，你还差得远。你就是个在王上庇佑下长不大的孩子！”
依然不是愤怒，也不是屈辱，令疏渊惊奇的是，一丝悲哀浮现在阿玄的眼中。那丝黯淡来得快，去得也快，待他想一窥究竟时，那双眼睛竟已恢复了平静。
阿玄没有反驳，没有辩解。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喂！”疏渊喝道。
而阿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长这么大，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疏渊眉心一拧，闪电般出手。
拳风呼呼，袭上脸皮。阿玄连续侧身，避过两记重拳。疏渊两次落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双臂齐扑。阿玄避之不及，只得抬手相抵。两人四手交缠，快速交换了几下位置。
虽然早知疏渊实力不俗，但咬在臂肉上的手掌仿若铁钳，着实让阿玄心下一惊，疼得冷汗直冒。
依靠身高优势，疏渊压过去，瞄准对方胫骨，猛踹出一脚。阿玄迅速压低肩膀——他足够幸运，更有可能只是因为对手太过轻敌——借势向后的一跳令他得以脱出钳制，旋身就是一脚。
银发少年白净的左腰上瞬间多了半个脚印。
“好！”月鹿高声喝彩道。
疏渊一个踉跄，回身时，那双酷寒的眸子总算染上点了什么。愠色将最后半点冷笑从他嘴角一抹而净。他盯着阿玄，用他的恼怒，亦用他的决心。活动筋骨似的，他十指大张，然后慢慢合拢，仿佛攥碎了空气里的什么。接着，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
阿玄笑了，“原来是你想咬我？”
风过。利刃相击之声，笑声、喊声、话语声，无数声响里，还有一丁点细微的响动——那是沙粒狠狠挤压彼此，在疏渊脚下发出的轻响。
脸上笑意还未完全敛去，阿玄便被猛地扑倒在地。后背刚一着地，他便一掌甩了出去。然而，这一掌失了准头，落在疏渊脸上，耳光似的，甚是响亮。
阿玄一时有些讪讪，就在他迟疑的片刻功夫，疏渊面不改色，跪地、落肘，一气呵成。他下手狠辣，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左肘压住阿玄胸膛，右拳紧随其后。
拳风带起黄沙，阿玄又惊又怒，他死死拧过头去，咬住半嘴沙子，一拳回赠！
他们谁也没能轻松压制住对方。两人均是少年心性，心中又都憋着火，一阵僵持后，顾不得招式技巧，竟像孩子似的扭打起来。疏渊揪住阿玄衣领，在做出下一步动作之前，意想不到的——后者啐出一口沙子，咧嘴露出两排雪亮的齿，猝然将额头撞向他的下巴。
力道因距离大打折扣，不算什么的钝痛却在疏渊心里化作一股黑暗的乱流。少年方才举动里的某种东西，让他徒生厌恶。
疏渊从牙缝间碾出一声低吼，双手猛然抬起，掐住了阿玄的脖子。脆弱喉管就在掌下，他坚持了片刻，仿佛被烫着一般，将人狠狠甩了出去。
阿玄摔倒在一丈之外。剧痛嵌入咽喉，他咳了两下，但仅此两下，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
眼，烧得通红；血，烫得即沸。不等站稳，阿玄再次一头扎了过去。
拳脚相交，黄沙腾腾。沙雾之中，只见乌发与银发疯狂绞缠。人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眼看就要齐齐跌倒，两个少年却揪紧彼此，毫无松手的意思。直至最后关头，他们几乎同时爆发出一声怒喝，出掌击向对方。
黑发少年重重跌落。而黄沙随银发少年斜射出去，烟花似的，在半空接连炸开。狂暴的妖力激起漫天尘沙，银光忽而一闪，一只利爪搅开尘暴——
“小心！”月鹿失声惊呼，拔腿就朝阿玄跑去。
一股红色旋风抢在她身前，速度之快，眨眼便卷住了银爪。风暴中窜出一道银光，霎时又被吞没。
趁此间隙，阿玄咬牙一滚，颊上还是一烫。
血珠滚落，砸进沙土。
沙幕缓缓落下。恢复人形的少年长枪般立着，头发和衣衫略显凌乱，却一如先前，纤尘不染。他
看了一眼正被月鹿搀扶起身的阿玄，脸上闪过一缕茫然。
析木一脸煞气，“怎么回事？规矩都不懂了？利刃不对敌人，反而向着自家兄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个？身为王族子弟，以身作的是什么责？！”
疏渊看着析木，张了张嘴。
“不服气？”析木皮笑肉不笑，握起拳头，在疏渊胸口连捶了四五下，“不服气就再来跟我过几招，看看是我的拳头厉害，还是你的枪厉害！”
众目睽睽之下，疏渊梗着脖子，退了一步，又一步，再退一大步，脸色渐渐由白转红。
“析木大人……”月鹿和阿玄几乎同时开口喊道。
少女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阿玄又怎会不明白。他询问地望着月鹿，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玄转向析木，“不怪他，析木大人，是我要跟他比的。”
在他还是个不自量力的孩子时，没少与天鹿城堂堂近卫队长近身肉搏。对付他，析木只需用一根手指头，足矣。盛怒之下的拳头究竟蕴含了多大的力量？至少，方才疏渊挨了几拳，他的心口便跟着颤了几下。
“一时没控制好嘛，常有的事。”阿玄揉揉眼睛，挪到析木身旁，冲他笑了笑，“他是个好对手。就是这样才畅快呢！”
析木斜眼一瞥，见阿玄头上脸上皆是沙土，眼圈发红，形容着实狼狈。他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笑骂道：“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小子倒好，伤疤还没好就给我惹事。什么时候你有本事化出原身，再来跟我谈畅快！”
若是几年前听到这样的话，阿玄可能会偷偷躲起来哭鼻子——事实上，他的确这么做过。但现在，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析木，嘴角挂着微笑。
“闹着玩也不能这样，下不为例！”析木举起拳头，轻轻捶了一下阿玄的肩膀。
自退开后，疏渊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潮红渐消，留下一片漠然。他冷眼凝视着阿玄颧骨上那道细细的红线。并不严重的一个创口，他竟无法将之迅速愈合——疏渊不明白，阿玄明明拥有北洛的妖力，却为何不使用它。
他看着阿玄牵起那个棕发的小男孩，逗弄他，令彼此大笑。笑容让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洋溢着一种柔软的天真。就在不久之前，那张脸上尽是慑人的凶悍，幽黑瞳孔里闪现着疏渊再熟悉不过的对胜利的渴望——也许不单单是对胜利的渴望，还有即使失败，也要竭尽全力、拼尽所有的决心——可是一转眼，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正好，王上需要帮手。”蓝眼睛里浮起狡黠的笑意，“一个都别想跑，全部跟我去莲中境领罚！”
翼火满脸困惑地扬起脑袋。阿玄冲他眨眨眼，偏不解释，两手抓住纤细的腕子，一把将孩子提了起来。
“走走走——”析木招手催促道。
于是，辛勤劳作或忙里偷闲的黄金飞天鼠们，眼看黄沙滚滚，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七个人凭空出现在田埂上，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震惊的吱吱声。